一直很喜欢李碧华的文字。在我看来,她是一个清醒而深刻的女子:她相信爱情,相信“世上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她又不相信爱情,她笔下的痴情男女,在现实中无一幸免地遭到了命运的戏弄,肝肠寸断的情感往往无疾而终———李碧华始终这样,以冷冷的姿态站立在人群之外,写下热烈而绝望的爱的篇章。
《霸王别姬》是李碧华的代表作,也是我青睐的作品之一。欣赏菊仙的勇气和胆略,迷恋蝶衣的痴情和绝望———李碧华那冷静而热烈的文字,是心口上的一根刺,一呼吸便能牵动心底最脆弱的神经。初读作品,是惊艳;再读,是伤口;三读,是绝望。但还是固执地喜欢李碧华,固执地喜欢《霸王别姬》,固执地喜欢字里行间那别样的痴、恋、怨……
抵死缠绵———菊仙篇
她是花满楼的头牌妓女,却与普通风尘女子截然不同———“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惶”。尽管在多年卖笑生涯中她见尽世情,但她仍始终盼望着一个护花英雄的出现。这时候,段小楼来了。
在花满楼,小楼“英雄救美”;在一片混乱的戏园子,小楼一个示意的手势便让她安定下来,扰攘的世事仿佛瞬间变成了平静的河流……爱,也许就这么简单吧?妾本丝萝,甘托乔木。她毅然自赎其身,为小楼“卸妆”,“她押得重,却不相信自己输”。这个女子把那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地豁出去了,她踩着白线袜子毅然离开花满楼,奔赴自己认定的男人、奔赴一段未卜的爱情……
幸运的是,她用胆略和勇气征服了小楼。但她马上又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程蝶衣。这个在台上场场与小楼扮演夫妻的男人,这个多年来与丈夫相濡以沫的男人,这个与丈夫以兄弟相称却不甘于此男人!她与一个男人争夺着“霸王”的心,可悲亦残酷。她几乎没有理由地认定蝶衣是带来不祥的人,所以她想尽办法让小楼离开。但小楼对蝶衣的情谊深厚而坚固,她无力动摇。因此,她对蝶衣是嫉妒的。嫉妒让她又怨又恨;嫉妒让她出尔反尔;嫉妒让她拼命想拉开小楼和蝶衣的距离———而这嫉妒只源于她对小楼刻骨铭心的爱!
其实,她只想过平凡的生活。婚后她心无旁骛地做良家妇女,洗尽铅华在街边卖瓜;为替小楼挡那致命的一击,她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在人人自危、人性扭曲的文革时期,她坚决不与他划清界限,毅然地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可小楼却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字字穿心。她的目光一下子僵冷,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同陌路———眼前的男人就是当年花满楼里威风凛凛的“霸王”吗?她不信,却不得不信。为了这段感情,她费尽心机,到头来却两手空空———“洗尽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这个倔强的女子最后穿上红嫁衣,飞蛾扑火般坚定地奔赴死亡,一如当年她决然地奔赴爱情。是的,她宁愿一死也不要面对腐烂的爱情!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个八面玲珑的女子苦苦追寻了一生,到最后,却被自己深爱的男人推向了深渊。
一往情深———蝶衣篇
他是一个孤苦之人,是一位风华绝代的戏子。他自幼被卖到戏班,忍受着师傅严厉甚至是非人的折磨。在无助的时光里,他唯一的支柱就是大师哥“小石头”:生活里他是他的师兄,时时保护着他;戏里他是霸王,他是虞姬———他的心早已跟定了他,心心念念的是“从一而终”。
常言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有时竟一语成谶。戏演得多了,渐渐的,程蝶衣真把自己当成了虞姬,人戏不分了。他何尝不知“戏子无义”,但却依旧痴迷:他保留着小楼初次签名的字帖,保留着年少时的每一份温存;他绝望地看着菊仙和小楼亲密的调情,浓重的油彩掩不住他脸上的苍白;甚至挨批斗时,小楼揭了他一生都不愿碰的伤疤,而他手指的是小楼,嘴里骂的却是菊仙;被下放时,他在边远的小镇上日夜打磨夜光杯,心中唯一的安慰竟是想象自己为“霸王”斟酒的镜头……
但小楼爱的终究不是他———他出卖尊严去换取小楼的平安,得到的却是他的唾弃;他用心为他画眉,而小楼眼里却只有那个风尘女子;他用心去唱每一出戏,可连袁四爷都看得出来小楼心有旁骛,“你们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于是,他的爱情也只能一次又一次陷入绝望。绝望之中,他曾选择离开。在一出出独角戏中,他站在舞台中央听着观众雷鸣般的掌声,身后衬着“风华绝代”的匾额。然而,他心里却始终“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想的、念的还是他……
人活得太执着,就容易迷失,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人活得太纯粹,就看不透或不愿相信现实。
然而,现实总会来临———小楼残酷地说“他给大戏霸袁四爷当‘相公’!”一句话狠狠剥开了他的伤疤,连菊仙都懂得那是他心底最痛的角落,小楼却刻薄到一定要把他逼疯才罢休!当他近乎疯狂地喊出“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之后,戏唱完了、梦醒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个多情的、深情的、痴情的男子,到头来,只能埋葬自己所有的记忆和情感,独自走向不可知的未来。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他用尽了力气,却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爱情理想的破灭———姬别霸王
“每一个人都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菊仙和蝶衣———现实中的“虞姬”和台上的“虞姬”依附同一个“霸王”。她们爱得同样纯粹又盲目———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菊仙想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可这个“霸王”不但没能护花,反而成了葬花之人。蝶衣最后“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他明白,小楼不能给他梦寐以求的爱情,甚至不愿陪他唱一辈子戏,为他创造一个爱情的乌托邦……
不可否认,小楼也是爱着的。为了菊仙,他豪气冲天地大闹花满楼;很有担当地迎娶她过门;为她放弃台上光彩照人的生活,在街上卖瓜……为了蝶衣,他忤逆师傅,甘愿受罚;他不惜出手和伤兵打架;甚至放下自尊,向袁四爷低头……但这个霸王却远远不及两个虞姬爱得深刻。在遭受红卫兵的折磨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作出了决断———背叛,而对象就是深爱他的两个虞姬。
爱情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现实中,几人能说出“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几人能得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美满爱情?又有几人能做到“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一出“霸王别姬”,两出“姬别霸王”;两出“姬别霸王”,破灭了的爱情理想!
《霸王别姬》卷首即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这样残酷的一句话,却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人生准则。菊仙和蝶衣违背了这种准则,就注定在劫难逃,注定悲剧一场。
是世界太清醒,还是痴情之人太疯魔?
小说的结局如同一张历尽沧桑、脂粉褪尽的素白面容。没有什么英雄美人,没有什么永垂不朽。李碧华一字一顿地写道:“戏,唱,完,了。”
戏唱完了。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恍若隔世。
一切都发生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人间,还在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戏……
(我的学妹和朋友朱佳宁写了这篇我很喜欢的书评,奉献给大家。原文来自《燕山大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