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口述自传》是部名著,使其出名的与其说是“胡说”,不如说是“唐(德刚)注”,草蛇灰线,借题发挥,很有点“笔记”味道。胡书开篇先讲家乡,唐注便是一大套:“胡先生毕竟是科举时代出生的,……所以他头脑里仍然装满了‘科举时代’的许多旧观念。在那个‘太后垂帘’的宗法社会里,由于‘籍贯’对一个士子的‘出身’有极重要的影响,所以‘读书人’一碰头便要叙乡里、攀宗亲、谈祖籍,尽管有些‘祖籍’,他们连做梦也没有去过。这是我国几千年来安土重迁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发展途中的一种社会心理上的后遗症。这个传统在一个流动性极大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社会里,是很难保留下去的。”
胡适那一辈新派读书人身上确实都有不少“农业社会”的观念,重要的是,这些观念又正是他们有意要颠覆的。早在清末,“废省界”以至“废县界”的意见就在趋新之士中流行起来。按胡适自己的说法,他所在的“中国公学”之得名,就是因为此系“各省公共决议的,无所谓省界”。这一取向成为彼时不少读书人的自觉意识。胡适好友任鸿隽就曾说,“吾中国人自命为中国人足矣,于此中复自画为某省某县人,有何意义?”
清末的“废省界”观念受到民族主义思想的深切影响,其基本思路是,“某省某县”这种分散性的地方认同,不利于“中国”这一大认同的形成,因此,为了“合群”以凝聚“国民”力量,就必须废弃各种地方意识。无独有偶,钱穆与冯友兰也曾发生过一次争论。钱穆提出:“吾侪今日当勉做一中国人。”冯友兰则说:“今日当做一世界人,何拘拘于中国人为?”钱穆反驳道:“欲为世界人,仍当先做一中国人,否则成为日本人、美国人均可。奈今日恨尚无一无国籍之世界人,君奈之何?”
冯友兰与任鸿隽的论述重点不同,但思路如出一辙,都有以“大认同”取代或者涵盖“小认同”的倾向。自然,在有些情形下,地方、族群这一类“小认同”确可对国家、世界的“大认同”产生阻碍力量,但实际上,二者关系是极为复杂的。20世纪初,就在不少人高喊“废省界”的同时,“地方自治”的思想也在盛行。这种思想认为,国家由地方组成,要爱国,必当自爱乡始。其时上海一位热衷地方文化研究的人士就指出:“国者,乡之积也”,以乡土知识教人,正可“动其爱乡之心,引而致于爱国也”。1903年南洋公学一位学生说,故乡乃是祖国之母,“爱祖国而不爱故乡,与爱人子不爱人母何异?”这样,地方认同不但无阻于国家的大认同,且正是国家意识得以成立的一个前提。
其实,这种看法在中国文化中并不稀奇。钱穆先生曾说,中国士人“心情所寄,不在乡土,而在中国,在天下”,其杰出者“决不为一乡一里之士”。但这又绝不在形迹。对于儒者,由一身至于家、国、天下,或由天下退至一身,皆是一以贯之。实际上,常有人终其一生,足迹不出于乡里,而关怀所向,仍不失为国士、天下士者,正因一隅之中即可窥见整个国家以至天下。相反,离开乡里这一层次,国家、世界都成为虚悬之物,空空洞洞,难以把捉。毕竟,每个人生下来首先面对的,都只是他周边那个和别处不同而更为具体的“小地方”,只有从这个小地方出发,大世界才会一步步展开。
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认同层次原本极为多元,各自相异的认同维度是可以共存的。但20世纪中国走向“工业社会”的过程中,更多地注意了这些认同相互排斥的一面,使得我们的认同感呈现一种简化趋势。问题是,正如生物的多样性一样,文化和认同的多样性也为人们应对各种危机提供了更广阔的启发。然而,随着地方、族群这样一些“原生性”认同被一个更为“标准”的中国认同所覆盖,甚至被当作导致“分裂”元素加以拒斥,“中国”概念本身的丰富性亦在逐步流失,这对于我们因应未来各种变局的能力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或可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