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一个湖和一个被点亮的灵魂
——关于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
l 董桄福
瓦尔登湖,当然是一个湖,而且是一个最美的湖:“再没有什么像这一个躺卧在大地表面的湖沼这样美,这样纯洁,同时有这样大。秋水长天,它不需要一个篱笆。民族来了,去了,都不能玷污它。这一面明镜,石子敲不碎它,它的水银永远擦不掉,它的外表的装饰,大自然经常地在那里弥补;没有风暴,没有尘垢,能使它常新的表面黯淡无光;——这一面镜子,如果有不洁落在它面上,马上就沉淀,太阳的雾意的刷子常在拂拭它,——这是光的拭尘布,——呵气在上,也不留行迹,成了云它就从水面漂浮到高高的空中,却又立刻把它反映在它的胸怀中了。”我敢肯定地说,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再找到像“瓦尔登湖”一样晶莹纯洁的“碧玉之湖”,尤其在这个世纪,当全球性的水资源污染已危急到每一个国家,每一户人家,直至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时候就更难以去寻找这样一块“世外桃源”的所在。诚然,如瓦尔登湖的发现者亨利•梭罗在同一篇文章里所说:“瓦尔登的风景是卑微的,虽然很美,却并不是宏伟的,不常去游玩的人,不住在它岸边的人未必能被它吸引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太多的东西被人类所忽视。是的,它们看起来并不伟大,也说不上风姿绰约,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就像瓦尔登湖一样,假如你当它是无关紧要的,它们真的就很“低贱”“卑微”,可是,如果你突然地感受到一种忧患,一种危机,那么,你就会一下子看见平凡事物的一种深度,一种美,进而领悟它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瓦尔登湖正是这样的,当人类面临大地上的任何一处水源就要枯竭的关头,我们中的慧眼意外地发现了它。此时此刻,瓦尔登湖已经不再作为一个具体而微的湖泊而给人类以应该保护环境之类浮浅的启迪。瓦尔登湖实际上成了一个象征:“空中的精灵也都逃不过这一大片水。它经常地从上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动作。湖是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媒介物。在大地上,只有草木是摇摆如波浪的,可是水自身给风吹出了涟漪来。我可以从一线和一片闪光上,看到风从那里吹过去。我们能俯视水波,真是了不起。也许我们还应该像这样细细地俯视那天空的表面,看看是不是有一种更精细的精灵,在它上面扫过。”仔细冥思瓦尔登湖作为一个象征所包蕴的内在涵义,我们不得不怀着更加虔诚的心地去面对一本书及其它的作者。假如“湖”真的可以作为“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媒介物”,那么,对我来说,沟通我和一种经过思索才去经历的生活的媒介物就是那本叫做《瓦尔登湖》的书,亨利•梭罗其人则正是它的作者。
天地之间,大自然创造了一个绝世的湖,让灵魂以之为镜,揽照自身的善恶美丑,记载万物的生克制化,洗礼时间层面上的污垢沉渣。有这样一个湖是大自然的一次沉重的奉献。与此相类,奉献出这部书的人就更是大自然的另一个奇迹了。有一个湖就应该有相应的笔来记录它的存亡生死,有相应的心灵来感受它的喜怒哀乐,倾听它的籁声,安慰它的寂寞,查看它的情状。湖的启迪意义是全方位的。我们很容易注意到河,因为那是流动的“水”,但实际上,“湖水永恒的流逝像时光一样,把巨大的和显著的事件连接起来,它养育了它们,倒过来又被它们养育着。许多河流看起来只是从一个湖到另一个湖……”(埃米尔•路德维希《尼罗河传》)。就因为有这样一个湖,大自然选择了相应的一个人,选择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颗精细的心灵,来完成这个宿命。亨利•梭罗,他没有使这一神圣的使命受辱,他在一种神力的推动下,接受自然的引领:一把锄头,一双手,几本书,只身进驻“瓦尔登湖”两年。最后把一本心血浇注的杰作交给人类。可以说,就像他发现并且复活了的“瓦尔登湖”一样,梭罗的意义也不仅仅只在于一本书,他引领人类重新面对自然,重新认识自我,重新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在给人类提供了一部美文范本的同时,更提供了一种生活方式。他教我们怎样深入事物的内部,去领略常人无法领略的风采。
记得与《瓦尔登湖》初初结缘,我还在大学里倾心批阅中外名著。极偶然地在书架上发现的平平常常的书,草绿色封面已经磨损了。不经意的翻开就再也没有放下过。想起来,那情形倒颇有点“众里寻她”之后“蓦然回首”的样子。那年头,书店里是买不到这种书的。为了长相“斯守”我不得不出下策:以“遗失”之名罚款十倍“购”下了学校图书馆的藏本。那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出的徐迟先生译本。好在当时书价特别贱,314页的书不过1.10元而已,罚十倍也就是11元,就目前的价格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过在当时却是我一个月的“果腹”费了。这也还好,糟糕的是,那样一种绝对说不上光彩的获得书籍的方式,使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梭罗曾说:“我从来不肯让实际的占有这类事情灼伤过我的手指头”,而我却违背这一法则占有了一本书,占有了“瓦尔登湖”。这该是我的“瓦尔登湖”情结中的一个不和谐音吧,十多年来,这份追悔一直在我的心灵深处以赎罪的形状潜藏着,让我欲罢不得。
(请母校原谅一个曾花大力气潜心化育的年轻学子,这是一个处于迷雾之中的自然敬仰者的一时失策,我必为此终身忏悔!)
但是,也许真是应了“空来空去”这句话了。没有多少时间,《瓦尔登湖》被一个朋友借去阅读,然后又被朋友的朋友借去,不久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我失去了一本书,失去了心灵中珍爱和忏悔并重的“瓦尔登湖”。但是,想起来,恐怕连这件事也是颇具象征意义的。失书伊始,我就落入了生活的泥淖,忙啊,忙的,为许多没有价值的东西而忙碌,甚至于仅仅为一个忙的概念而不得浮生半日闲。虽然如此,我却并不因大量脑力和体力的付出而变得尊贵,得到更多人的信任。相反,“我们依然生活得卑微,像蚂蚁;虽然神话告诉我们说,我们早已变成人了;像小人国里的人,我们和长脖子仙鹤作战;这真是错误之上加错误,脏抹布之上更抹脏;我们最优美的德性在这里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劫数。我们的生活在琐碎之中消耗掉了”(梭罗语)。说起来,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状况,我不过在一个不算小的范围内为许多人“实践”了一幅人生缩影。幸好,在忙碌的生活间隙从事诗歌创作,这给了我一个拯救的机会。涉世老是不能更深的我失去了生活中的许多信任,却仍保留了一片赤子之心。这使我对梭罗老是不能忘怀,对《瓦尔登湖》一书则更是心存系念,时时处处探询她的踪影。遗憾的是,时间尽管流驶,潮汐尽管起落,我却总是寻不到是人是书的半点蛛丝马迹。听不到哪家出版社再版《瓦尔登湖》,听不到哪里有梭罗的大自然之歌。简言之,几年以来,人类环境在不断变坏,工业文明的脚步隐去了任何轻声细语的自然灵韵,在珍稀动植物不断灭绝、大地资源横遭摧残、江河湖海全面污染的过程中,《瓦尔登湖》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我暂时找不到自己心灵中的所爱,大自然则不知自己的代言人到哪儿去了。
多次有机会出差昆明,除了在各大书店里搜求外,也曾几次到高原海子——滇池边上凝望。很希望从中发现一点“瓦尔登湖”的影子:“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浅”。但是我失望了。这个“高原之海”正在经历劫难,既不明媚,也失去了往日的澄澈。作为眼睛,它正在遭遇眼疾,而且相当严重。媒体多次公开“求医”,但有些病入膏肓的滇池殊非早晚之间发几条新闻能治而得愈。后来又去过上海、北京、西安、成都等地,除必办的事情外,所有的精力就集中到一件事情上:寻找《瓦尔登湖》。但是,仍然没有。大自然中既找不到“瓦尔登湖”的影子,人文生活里看不见回归自然的征象,书店里同样不卖这本书。我的梦一直在空中悬着。这段寻书之旅,这个回归心灵的过程,什么时候会有一个终结呢?不是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吗?我的“罗马”在哪里?我的《“瓦尔登湖”》又在哪里??
在这段不算长却也绝对不短的日子里,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失去了一本书,但是,大自然却经历着毁亡前的挣扎。幸好,就在我不断目睹山山水水的沧海桑田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在我看来称得上意外的事。这件事是以一则消息的形式出现的:《瓦尔登湖》由多家出版社又出版了!首先买到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拉尔夫•安德斯特改写过的英汉对照本《林中生活》,稍嫌简单;作为学习英语的材料相当不错,但要真正领悟梭罗,就觉得不够全面了。上海译文出版社再版的《瓦尔登湖》有了一个意蕴深远的封面:宁静的湖、宁静的树林、宁静的小船,一个人手持船桨凝望着湖泊……这正是我心目中追寻已久的梦。至于吉林人民出版社归在《绿色经典文库》里出版的《瓦尔登湖》,仍然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徐迟先生的译笔;那美文我早已耳熟能详,相对于上海译文版的设计,同样机枢特出:草绿色画面上是延伸着的铁轨,但轨道上却没有火车,相反,有一排树木生长得十分繁茂。一见这个封面,我马上联想到梭罗的那个名句:“你难道没有想过,铁路底下躺着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都是一个人,爱尔兰人,或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又铺起了黄沙,而列车平滑地驰过他们。……”更惊人的是,“如果一批人能在铁轨之上愉快的乘车经过,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乘坐被压过去的。”这就是梭罗的观点,他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省也许有过激之处,但其中的道理是颇值得现代人去思考的。就是人类无穷无尽的欲望推动着文明,同时也经由这种欲望带来的文明对作为一切之根本的自然进行着愈演愈烈的破坏。人类到了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有行为的时候了。“智力是一把刀子”,我们越是觉得自己聪明,也就隐藏着越多的祸患。大自然只对朴拙的生命奉献“爱”:“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6章25节)。事实就是这样,当我们越是有所求的时候,大自然对我们越保守。很多东西是只能顺其自然的。这使我再次联想到寻找《瓦尔登湖》的经历。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书店到另一个书店,但是都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书,甚至连从“不正常渠道”得来的那一本也失去了。这说明什么道理呢?澳大利亚有一句著名的谚语说:“你可以拿走一切,但必须付出相等的代价”,就大自然来说,这更是至理了。我们的任何不加珍爱的掠夺最终必须由自己承担责任。但如果我们改变一个态度,真正的依乎天理,顺乎自然,那又是另一种结局了。现在,我不是已经拥有三本《瓦尔登湖》了么?!这个结果是缘分,更是我深爱其书的一个必然。
眼下,我的案几上摆着《瓦尔登湖》,床头放着《瓦尔登湖》,晨读英语基本上只读《林中生活》……这个情结到此算是越扯越紧也越结越大了。想当初,我们的祖先是用结绳来记事的。看看我关于《“瓦尔登湖”》的这个情结,竟也记了不少事。不仅关于一个湖、一本书、一个人,更有整个大自然的种种,人类生活生存的种种,算起来似乎不寡了。但仔细想想,相对于头顶纯净蔚蓝的天空,相对于脚下万物皈依的大地,这个情结算得了什么呢?众水之一滴,万木之一叶而已。我所期望的是,从“瓦尔登湖”开始,能看到这个世界有更多一分的关怀、更多一点的敬畏给自然,给山,给水,给树,也把同样的关怀和敬畏给梭罗一样的大自然歌者,给《“瓦尔登湖”》一样的自然之“湖”和自然之“书”。我们在这一点上永远不要去锱铢必较,给大自然献出我们的所有关怀和敬畏的最终实质是把关怀和敬畏献给人类自己。
我爱梭罗,我爱瓦尔登湖,我爱自然,我爱大地,我爱真理,但我更以千百倍的深度和广度,以无法称量的厚重爱人类,爱我们……!
1998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