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火”,典出莎翁悲剧《雅典的泰门》,意指月亮偷窃太阳的光辉,反射出微暗的光芒。如今,各种打着文学研究旗号的藤藤蔓蔓,攀附在文学大树上借光借景,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与其直接挑战珠峰,中国当下的学术工匠似乎更喜欢“抢占山头”:你去搞别人没有研究过的东西你就是老大,不必创新,做些资料介绍整理的工作就足以令自己的名字被后人频频引用。走这类路线的人,大概少有人比得过纳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虚构的学者金波特来得极致。“寄生者”金波特大肆渲染的不仅仅是“那段使约翰在一生最后几个月里活跃起来的光辉灿烂的友谊”,而是不惜穿凿附会,大肆暴露,喧宾夺主,甚至说:“作为一名注释者,甭管他该收集并传达的资料多么枯燥乏味,都应该责无旁贷地把它们披露出来……”(多么富有天才的八卦精神!)
文学作品被曲解被操纵的过程业已产业化。有后现代主义者兴奋地宣称“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属于作家”——这不像是在强调读者具有创造力,倒像是在公然抢劫作者。然而牢牢占据公共话语的人,往往正是评论家们。书中纳博科夫手拿《微暗的火》的照片中,他的姿势似乎在说:看啊!《微暗的火》,我写的。他的表情显出被出版社和摄影师当木偶的哭笑不得。作为极具批评功力的小说家,纳博科夫或许也是借助《微暗的火》,让作品把那个试图操纵它的人一口吞进腹中,以示来人:当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故事中,读者不难看到,那个借光的“明月”,确实只是一团“微暗的火”。
话说回来,倘若平铺直叙,金波特的事迹怎么也逃不出《小世界》加《院长》的学院小说的框框。然而一首999行的长诗,戏剧性浮肿的前言、评注和索引,却构成了这本堪称纳博科夫最难读小说的绝顶之处。《微暗的火》这种夹心饼干式的结构,将创作者与评论者的两个世界并置在一起,玩具式的精巧或许降低了该书对大众读者而言的“可读性”,却大大提高了它在智力爱好者眼中的“可玩性”。透过《荒原》式频密注脚的伪装,《微暗的火》更多的是一分严肃的思想性。顽皮的纳博科夫化身金波特,在展示其微妙的自恋和令人捧腹的愚蠢中乐此不疲;一转身,又借谢德的诗流露一种老人的深沉感,严肃地穿梭于“人生”、“死亡”、“命运”等宏大主题之间。金波特和谢德不自觉地相映成趣,正中纳博科夫下怀。
小说中谢德的那首长诗已被英美批评家公认为佳作,金波特也成为独具艺术性的又一猥琐学者的典型。不少大作家都喜欢把小说里的一个主人公写成某种“正面”角色,仿佛人物只是电影《傀儡人生》中那个可怜的明星马科维齐,而阅读只是一次付费体验偶像人生的奇妙旅行。纳博科夫偏偏反其道而行,他的小说多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却常常可怜可笑,甚至有些邪恶。在过滤掉崇高的心灵背景中展现艺术的一面,这恰是纳博科夫的高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