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现代城市
真正有文化内涵的城市是一个庞大而又精细的时间容器,它的每个角落都充盈着浓郁的历史气息。这种气息有些来自大的历史事件,而更多的来自市井生活,来自战马扬尘、瘟疫的腐尸、海市的鱼腥、壁炉的烟火,甚至孩提的哭喊、女郎身上的香水。历史长河在这里留下共同记忆的水痕,而这些水痕都留在城市主人的大脑回沟里,世代相传,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文化DNA。这种水痕不该被描眉画眼或涂抹遮掩,而应该领会真谛加以传承。只有这种城市才真正值得作传。
阿姆斯特丹就是这样的城市,它“泥中的每只鞋都坚守着自己的小秘密”。同时,它需要一本出色的传记和其自身经历相吻合。黑特·马柯做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看到了此城的真谛——城市的物理空间可以随时被沙土埋没,只有城市的精神空间才是城市的真正存在。后者不仅构筑了前者,还真正赋予城市以灵魂和历史。
就摩歇·巴拉希的论述而言,历经了几多灾祸的阿姆斯特丹依旧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中世纪城市。就像其市徽所标示的,城市被水淹过,建筑被大火毁灭过,整座城市也曾经笼罩着瘟疫带来的恐惧。但是,自十二世纪末第一所房子面世以来,从水坝广场,到1889年中央车站的建成,直到二十世纪以卡斯雅戈计划为代表的“博物馆”和“现代商城”之争,此城的精神依旧。而在我们记忆中的阿姆斯特丹:郁金香、风车——它与童话王国比邻;钻石、红灯区甚至软毒品——它是城市自由和世俗生活的典范。中世纪意义上的城市何以成为典范?就在于其文化内涵的最核心价值——市民精神。不管童话还是典范都维系在此城的精神支柱上。
正如此书前言中所说,“阿姆斯特丹神话是精神的神话,而其他欧洲城市的神话是纪念碑的神话。”的确,它的起源没有罗马城那种尽人皆知的神话所带来的神秘色彩,即使有也是人的传奇。它的现在也没有巴黎伦敦等城对技术的崇拜。“阿姆斯特丹的纪念性存在于居民的脑海中,而不在大街上。”这个建在泥水沙堆上的城市的真正地基,不是涂抹着柏油的木桩,而是深植民心之中的市民精神——自由、宽容以及对物质力量的信仰和对象征物的抵制。“最初的自由”即“秉持自我”的自由。阿姆斯特丹拒斥任何有损自由的强势存在,“割草机总是静候在一旁,等待铲除任何高出矮护墙的草。”任何宗教“从未战胜过这座城市的非官方宗教:贸易自由、资本自由、某种程度上的思想自由和创作自由”。
正是基于此,城市形成了浓重的商业氛围,风险共担等重要原则得以确立;它也确保了城市从造反、饥荒、瘟疫和宗教运动的阴影中走出,并始终站在欧洲战争的边线上,几个世纪以来它与绝大多数欧洲战争擦肩而过;城市性格变得宽容和多元,来自欧洲各国的各色人等汇集于此以及二战犹太人的避难都显现了其包容性。宽容在这座城市里,不仅仅是一种原则,更是一种实践需要。
阿姆斯特丹的精神并不是在大的历史事件渲染后才形成的,而是在繁琐生活的细节中打磨而成,大的历史事件只是其精神秉承的检验。也就是说其精神似乎具有某种物质坚实性。这使它在面对历史烟云时不仅能在市民心中形成坚实的精神堡垒,而且还能在外界商业贸易的环境中缔造坚实的物质力量。有双层保护,其精神内核得以完好如初,直至现在。当然,任何城市都有其苦恼之处。自由之城也这样,它一度争执不休、祈祷忏悔、迷失彷徨,也不得不面对全球都市问题,但是,所有这些都是阿姆斯特丹自由节律的间隙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黑特·马柯那种“小人物—大人物—小故事—大背景”相互穿插的独特叙事方式。例如,他用伦勃朗的一幅画引出第六章,将女孩—审判—伦勃朗—十七世纪欧洲经济萧条和移民潮有血有肉地呈现给我们。作者让熟知的大师充当向导,历史从政治、宗教、经济、艺术等方面多维地展现出来,同时也在女孩的惊恐、市民的愤怒和画家的同情中完美复活。这的确给我一种惊奇,毕竟难得看到在油画与历史话语的结合中,如此精细而又贴切地复现历史生活。书中不止这一次惊奇,而是惊喜连连,从章节的名字如“漂亮房屋”、“面包和石头”以及“11537次列车终点站”,到国王的演讲词甚至丧礼的请柬措辞,都能看到阿姆斯特丹的性格甚至能听到它的声音和呼吸。就连枯燥的城市考古都让人那么振奋——“我时不时去看巨大的发掘工程,留意到挖掘机如何像切蛋糕一样穿越漫漫世纪。”
不管你关注什么,历史、建筑、金融、贸易、航海、殖民、艺术等等甚至充满血腥的鱼市,来读这本书吧。的确,这是一部细腻而又不乏历史感的城市传记,阿姆斯特丹在书中似乎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群有灵魂、有苦恼、有悲欢离合甚至绯闻的人。书是它细密而又宏大的独自言说之场所,读者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沉浸、聆听甚至四处嗅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