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作者的一部美学及艺术论文集。
本集编毕，付印之前，编辑要我在书前写几句话。
我不是科班出身。毛泽东曾讲过一句名言，说人的学问是“抓”来的。我的这些论著，虽不知在大雅之士看来究竞能否算作学问，但却的确是从田间，从地头，从煤油灯和十五瓦的小灯泡下，以至从乌黑的造型沙前和化铁炉边，东抓西抓地抓出来的。在我所涉猎的人文学诸学科中，于美学和文艺批评其实下力最少，而反响却反而较大，此亦实非始料之所及。
本集中所收诸篇，并非我此类论著的全部，但大体记录了我探索艺术问题的若干思想轨迹。初期的一些篇章，具有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的色彩。这与当时的时代有关。写这些论文的主旨，首先是为了冲击“四人邦”时代那种“左”的教条主义和“文艺工具论”。这在七十年代末仍是一种需要勇气的挑战。今大看去，一些论断也许未免失之偏颇。在1984年以后所写诸篇当代文学评论中，我注意的焦点乃逐渐转向于对艺术语言深层结构——文化社会涵义的阐释和分析。发生这一转变，是具有深刻原因的。
其实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艺术不仅映现文化，不仅参与文化，而且其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富于特征的社会文化。或者也可以说，艺术是人类文化一种极其具有特色的表现形态。艺术与人类文明一同起源——起源于那遥远暗昧的旧石器时代。每一种特殊的文明体系，都产生了一套极为独特的艺术语言——记号及意义的特殊系统。
乍看起来，艺术创作似乎是一种非常富于个人独创性的活动。但是，纯个人的艺术不是艺术，它至多只是一种其价值尚有待于实现的作品而已。艺术的价值必须实现在人与人的对话过程中——虽然这种对话，未必总需要用有声语言或文字语言来进行。
从根本上说，艺术的创作和欣赏是一种社会互动。纯个人性的作品正是在这种互动过程中——在欣赏和审美中，达到了社会化；从而转化为内化和普遍化的社会性价值。我们欣赏一件艺术品，也就是在探索和认识一种文化价值的结晶物。而从艺术历史看，这种社会互动的范围，由石器时代的血缘姓族群团开始，扩大到地缘组织内的民族社会，在近代文艺复兴和地理大发现以后，随着民族史转变为世界史，一切民族的艺术也都终于走出民族的范围，而积极地进入和参与了一场世界性的对话，并都力求使自己在这种对话中，成为属于全人类的文化财富。
因此，离开社会文化史的观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纯粹的艺术史。而离开艺术现象的文化释义，也就不叮能真正理解任何一种特殊的艺术。
正是在这样的立场上，我们可以解决“什么是美”这个美学中的老大难问题。美，就是一种从形式上和情感上被升华为一种价值观念的社会文化理想。正是在这里，我们应该回到马克思的命题：存在决定意识。
一个时代作为艺术美的价值体系，乃是“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例如，山水美在中国历史上的魏晋时代，之所以成为一种美的最高追求，就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文化理想，体现在力求超越死亡达到永恒的玄学意识之中。意识到这种理想的知识分子，正是在山川、天地、自然那种永恒、旷大、丰富、澄澈的形态中，找到了这种玄学理想的具象化象征。但是对于这种审美意识和玄学理想，却只有到那个时代的整个文化社会生活中，才能发现其所以形成的原因。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
“个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设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现实关系和观念关系的全面性。由此而来的是把他自己的历史作为过程来理解，把对自然界的认识（这也表现为支配自然界的实际力量）当作对他自己的现实体的认识。”
又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认为，深刻的艺术分析，必然也应该是深刻的社会文化分析。
晚期维特根斯坦曾说过一句名言，语言是深嵌在生活方式的框架中的。在相仿的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艺术是深嵌在时代文化的框架之中的。因此艺术批评，实际上往往隐含着对时代社会文化的批评。本集中的大多数论作，正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去辨析和解释艺术作品的。正因为如此，我希望本书不仅能引起文学艺术界而且能引起更广泛的读者的兴趣和思考。
作为一部记录这一探索性思考过程的著作，这部文集中的多数篇章，除个别地方外，基本上保持了它们发表时的原貌。对其中的正确与失误，我深信读者必能鉴别。同时我也热诚地期待着读者诸君对这些篇章作出自己独立的判断、评价和批评。
何新
1986年10月30日记于京西古城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