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1949年发表算起,作为一部经典,德·西蒙娜·波伏娃的《第二性》已经60多岁了,之于西方妇女而言,这本祖母版的女性圣经,已经显得过时而唠叨。女性主义在经历了1960年代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浪潮之后--妇女史称第二次解放浪潮,直到1990年代走向平静期。30多年的历练,妇女问题从社会公共舆论的视野中淡出,这也许表明“女人处境”不再构成一个公共性的话题,《第二性》中被真切描述与审慎分析的、左右为难的女人们,生生不息的女人,朝向生活的同时,迎面而来的是整个社会之于女人的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终于有了一个恰当的态度,一些毋庸置疑的公共标准,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制度与法律制度的支持,这就是西方妇女坚持了200多年抗争所赢得的权利。如今,女性主义更多的是作为哲学术语,在后现代研究领域中,有着她魅力无穷的“神秘性”,哲学家们称之为“女性之谜”。
这种学术眼光如今正影响着人们之于女性主义的态度,包括说着汉语或者研究中国文化的海内外女学者,她们持有一种这样的论调:女性主义是西方话语的殖民产物,传统文化中没有一个所谓的“男权”,但承认“父权”,她们也许忘记了父亲的性别,以及“君子”的性别。“妇道”诚然在道德实践中占有特殊的位置,但“天理”垂降,砸在“君子”的头上,和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重读《第二性》,就会发现,东/西之争是学术研究打磨出的新框架,在1949年的思想氛围中,作为存在主义者的波伏娃,她关心的“处境”,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专有用语,不管白女人、黑女人、黄女人,有钱没钱的女人,哪个国家中的女人,这不是存在主义的分析框架,只要你是女人,你的存在必然会遭遇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应对睡在身边的专制。
为亲密关系制造敌意,这是自女权主义在19世纪发端之初,就遭受的非难。“母鸡司晨”的污名,也同样甩向了中国20世纪前后的女权主义者脸上,在《第二性》发表的那一年之后长达30年的时间,在我们的国家,谁要再提“女性主义”,就表明此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阶级敌人”,因为“女性主义”是资产阶级妇女发明的玩意儿。同样的非难与污名化表明,女性主义没有国别,得不到任何传统习俗的青睐,也并非什么左翼的盟友--学术左派攻击主体性,认为“女人”不存在,和阶级论还是有区别的,可见,女人的“处境”指的不是文化感受,而是一种权力结构。就文化感受而言,去问任何一位当代中国妇女,你是要自由,还是要幸福,肯定是后者,习俗在一定程度上都会给人带来舒适度,因为习俗意味着稳定,它像一个装置,自动运行,按习惯行事总不会出错。
存在主义的抱负的确不俗,萨特如此,像神一样思考,自由是他真正关心的议题,当然,几乎所有一流的思想家,他们所有的思考都与自由相关。他的精神盟友波伏娃也不例外,让所有人不快的地方在于,男人/女人的这种对偶性的思维模式、行为以及情感方式,在她笔下显得愚蠢、做作、不诚恳,她几乎动用所有的智力与才华--这种能量如果用在学术方面,肯定会超过萨特,不厌其烦地论证女人是如何被宗教、历史、文化以及社会所塑造的。政治是例外,政治与自由的亲和度高于其他,政治革命走向的是解放与自由,这与“第二性”的诉求没有冲突。
要自由还是要幸福,这样的提问,在政治上是荒谬的,因为自由乃幸福的本质。政治地理解并适当安排两者的关系,属于国家范畴的事物。但至于自由与幸福被体验为什么,如何在人们的经验中展开,常常受制于俗见的围剿。更多的人不愿意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生活当成一种冒险,但岁月静好、江山无痕同样也是一种理想的境界,日常逻辑的专政作为一种微观强权,以不易觉察的方式,所形成的伤害,一点点磨损着人的信心、激情与想像,波伏娃将这一切归咎于婚姻制度。以异性恋模式为基础的共同生活,如何成为可能?她决绝地表示:婚姻或者爱情之中的男男女女,正是基于一种既定的性别思维,带着完全不同的诉求走在一起,比如男人要的只是一个熟悉的可以落脚的旅馆,以及有规律的性生活,而女人却以为这能实现她从小女孩开始就梦想的爱情,一个屋顶就可以覆盖她生命的全部,“家”就是一切,她的一生需要处在一种受监护的状态,不同是从这个监护人手中被移交给另一个监护人。
这是存在主义式的质询,既当一个人决定做什么的时候,他/她必须清楚这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否则,浑浑噩噩、自我欺瞒就不可避免。当然,让后来的女性主义者不满的是,波伏娃在蓄意贬低女人,孤独是如此可怕,陪伴是任何人最基本的需求。尤其在我们的社会,一个人战斗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社会层面的保护几乎无可期待,婚姻(包括任何类型的男女关系)依然是一种基于安全的考量,就是说,此种关系承载了国家与社会所应该给予的庇护,任意两个男女之间的合作,如履薄冰地维系着本应该由社会协作与福利所担保的安全性,而自由则显得多余而奢侈,也并不是那么紧迫。这是电视剧《蜗居》无意中呈现的严酷主题:任何男女关系中,当生物性生存的条件,比如安居、生活保障,成为压倒性诉求的时候,尤其对女人不利,并相应地会加重年轻男性的危机感。女主人公为了房贷主动物化自己,成为交易筹码,这已经不是有关情爱、性、伦理的冲突,分明是一个生存公正性的问题,一无所有的年轻的城市女无产者与男性官僚的故事,后者富有、宽厚,而且充满性魅力,而同为无产者的女主人公男友,一无所有得尤其彻底,这包括对其性魅力的否决。最为险恶的是,女孩与男官僚的缠绵、吸引、激情、炽烈,越是得到渲染,社会公正问题就越会被扭曲到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而女人却可悲地以“爱情”来为自己辩护。如果这代表了80后的生存状况,一部如此羞辱这代人的作品却得到追捧,更加的令人费解。同时也向当代女性暗示这样一种选择:你想在城市待下去吗?快去找个能帮助你的男人。中国妇女解放--去查查妇女史--行进一百年,最后仿佛回到了“解放前”。
以降低标准来为自己的生活进行辩护,这是和谐的要义。如果安稳是以此为前提,同样是在贬低我们作为人的状况,期望什么事也别发生,如果将其理解为和谐论的死寂幸福,那么家可以变成修道院与寺庙,或者将整个社会变成这类纯净的精神性空间,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共同生活的原型是家,波伏娃要质疑的其实不是结婚与否的问题,而是什么样的共同生活或者两性关系是值得期待的。
“白头偕老”,“不离不弃”是我们的期待,这依然是稳定诉求的变形,怎么才能长相厮守,这是关键。大部分人听天由命地走过一生,像撞运气一样,碰到了长相厮守,付出的是忍耐、妥协、欺瞒、恍惚、委屈、心不在焉,以及各种形式的怨恨,然后就圆满和谐了。这样的中国女人故事,很好找到,去问问我们的女性长辈,她们会说上一千零一夜。坚韧美德的胜利,是说给女人听的,母亲对女儿的祝福,祝福什么,这是一个秘密。
重读《第二性》,就会发现,从改变开始,就是改变那些“女性气质”的语法。这会吓坏女人,男人因“女性气质”才爱我的,没有“女性气质”,我还是女人吗?没有男人陪伴,多么可悲啊!做女人没错,这是肯定的。我们需要建立起和他人的亲密关系,波伏娃的意思是说,这种关系首先是一种人际关系,是平等的伙伴关系,如果违逆了这个前提,男人和女人同样会变得歇斯底里、面目可憎。正如我们与国家的关系,与男人的关系,是人为的,在契约之中,立约的双方首先是平等的,这就是《婚姻法》新规为什么要限制财产归属方向,这是告诉女人们,尽管对方腰缠万贯,在法理上,你们是平等的。
“女性气质”不是外在的,不是说一定要穿得像个男人,你才独立,你才不可侵犯,不被轻视。首先学会如何看待自己,才会找到恰当方式和内容,去要求别人,要求社会,要求国家。波伏娃其实没有贬低女人,她所有观点与论证的逻辑起点就是:女人具有自由意志。但所有的文化,都在此问题上语焉不详。在西方,是以女人无理性能力来否决这点,在我们这里,君子与小人对举,而小人与女人又是一伙的。这里的“小人”不卑鄙,同样是说无道德理性。也许很多女人很愿意做大一号的小孩,认为这很幸福,被宠,被呵护,那就必须承认依附是一种幸福,不做决定、不思考、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无能力承担自己的行为后果,首先法律就不允许成年女人做小孩。如果文化从没有把女人当作有健全理智的人看待的话,做女人在某些方面是挺舒服的,至少比男人活得轻松一点,周围环境对女人的要求也不会太高,她没有多少因为要优异、要成功、要杰出而产生的存在性焦虑,反之想优异、想成功、想杰出的女人,或者持有这种想法,人们会觉得很怪异,就像有管理者说:能让百姓吃饱饭,就是最高的人道主义一样,说这话的前提是,把百姓放在一个稍微低下的位置上,没吃的是起点,从当代史来看,人们曾经被摆在这个反人道的位置上。如果把百姓换成“人”,这样的表述会让人不舒服,没有人会说我活着仅仅是为了吃饱饭。
现在换了一个词,叫作“尊严”,唤醒这种意识,波伏娃之所以攻击“女性气质”所制造的神话,也是基于这样的诉求。尽管此书全篇都在批判“女人”,她们卖弄风情,浑浑噩噩,矫揉造作,以嫁人为天职;她们也工作,但并不喜欢自己所做的事情;她们尽管也有人从事学术、艺术与文学等创造性活动,但没有人会真正热爱这些活动,这些活动只不过是她们更好的“卖弄风情”的媒介,她们喜欢自己胜过喜欢这些活动,一切只是为了炫耀自己有多聪明,多敏锐,多有天赋。这是女人在批判“女人”,与来自男性世界的声音不同。因为没有男人会斥责“女性气质”(极少男性哲学家是例外,如尼采),否则这会动摇控制的主动性,正如不可能有来自官方的言论会挑明人的“奴性”一样,可见,自由的前提必定是自觉。事件合乎逻辑地发生了:《第二性》一出版,女人们人手一册,奉为圣经,让女人无理性反思的谎言不攻自破。而社会反应就是:1960年代大规模的又一轮女性解放运动,让更晚出生的女人们不再陷入《第二性》中的难堪与胶着的困境,她们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应对新的问题。
存在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的两性关系看上去如神仙眷属,看看我们文化中的理想妻子(爱人),都是神仙与妖怪,七仙女、海螺姑娘、白蛇精,于是,世俗中的要爱情的林妹妹必须夭折。林妹妹算是存在主义者的理想爱人,她说得最多的话是:你的心,我们的心,明代“心学”的心,但“此心”没能得到呵护,被满汉朝廷给锁住了,自由传统被中断了,接续才显得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