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萧条”的年代,是凯恩斯指出了市场失灵的可能性,也是凯恩斯给出了应对之方:政府增加开支,创造有效需求。这个今日天经地义的政策,70年前却是离经叛道的言论,称它为一场“革命”,毫不为过。对于凯恩斯的新理论,当时学术界莫衷一是,西方各国政府亦满腹狐疑。直到1939年,美国才开始认真研究凯恩斯的主张,也只有到了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大规模的政府开支才具备了政治上的可行性。然而经过记者和专栏作家(例如保罗·克鲁格曼)的演绎,这段历史变成了如下的版本:美国总统罗斯福接受了凯恩斯的建议,于1933年推出“新政”,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大萧条”。
数据告诉我们,美国经济在1933年之后停止萎缩,失业率从25%的高位回落,但真实GDP则是在1939年才恢复到1929年的水平,而失业率在1941年才降到单位数。军备开支的直线上升的确创造了有效需求,军队的大规模征兵当然也创造了工作岗位,到底是谁结束了“大萧条”?罗斯福还是希特勒?我们只能留给历史学家去澄清。有意思的是,率先采用凯恩斯政策的是瑞典和纳粹德国,凯恩斯本人当然不愿将后者作为他的案例,在他的讲话和文章中,完全回避了这个最早的“凯恩斯主义国家”。
凯恩斯经济学的关键假设是“动物精神”。在亚当·斯密的世界中,已知产品和要素的价格,经济个体经过理性的计算,做出最大化自己利益的决策。尽管并不完全否定决策过程中的理性分析,凯恩斯主义者认为,经济个体可以是非理性的,例如在纯粹心理因素的影响下,消费者和企业忽然悲观起来,对未来失去信心,消费与投资意愿下降,社会有效需求不足,经济因此而陷入衰退可参考阿卡罗夫和希勒:《动物精神》,中信出版社,2009。。由于“动物精神”无逻辑可言,几乎无法对它进行有意义的分析,人们无法改变而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并以此为前提,探讨应对之策。如人们所熟知,标准的凯恩斯主义对策就是政府的反向操作,增加财政开支以弥补民间需求的不足,即使不能避免衰退,亦可减少“动物精神”对经济的负面影响。
当代凯恩斯主义者沿袭了“动物精神”的传统,指责“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的另一名称为“市场原教旨主义”。这类的扣帽子、贴脸谱的做法可以鼓动公众的情绪,获得支持和选票,但对于理解危机产生的原因从而防止危机的再次发生没有任何帮助。 你称我为“市场原教旨主义”,我说你是“凯恩斯原教旨主义”、“政府万能原教旨主义”,公众能从这样的相互指责中得到什么?是这次金融风暴的始作俑者。在“动物精神”的驱使下,华尔街贪婪逐利,金融创新过度,而政府又疏于监管,未能以其理性的“人类精神”约束华尔街的冲动,听任资产泡沫发展,终于酿成大祸。不仅如此,他们还宣称,泡沫破灭之后,具有“人类精神”的美联储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以超常规的市场干预挽狂澜于既倒,避免了金融体系的崩溃,从而避免了“大萧条”的重演。
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在本书的第一部分中,我们用事实和数据说明,美联储对这次金融危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说人类确有“动物精神”的话,它首先体现在美联储和时任美联储主席的格林斯潘身上。从2001年开始,美联储执行了松宽的货币政策,大幅偏离货币政策的“泰勒法则”(图1),将联邦基准利率降到当时的战后最低水平,并保持低利率达两年多之久。如同斯坦福大学的泰勒教授所指出的,低利率造成流动性的泛滥,资产泡沫特别是房地产泡沫急剧膨胀。2001年之前,美国的房价对人均可支配收入之比基本稳定,围绕一条水平线小幅波动(图2),表明收入和房价的增长大致同步,房价有收入的支持,市场总体是健康的。然而在2001年之后,这个比率脱离了长期水平线趋势,房价的上涨超过了收入的增加,房地产市场出现了明显的泡沫,泡沫于2007年达到顶点。
从2004年中起,美联储进入了加息周期,贷款利率随着基准利率节节升高,于2006年中达到。高利率增加了贷款偿还成本,最为脆弱的次级按揭市场首先拉响了警报,逾期和违约率的上升引发以次按为基础的债券价格下跌,盛宴结束了。商业银行急忙收紧信贷,缺少了资金的支持,房价大幅回落。房价的下跌导致作为抵押品的房屋价值缩水,触发更多的次按违约,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发不可收拾。在紧张的观望气氛中,金融市场的动荡延续到2008年底,雷曼兄弟的破产如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市场信心,随后发生的事情已是今天人们熟知的历史,没有必要在这里重复。
数据和事实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房地产市场从而金融市场的兴衰与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息息相关。为什么不早不晚,在美联储减息之后形成房地产泡沫?低利率刺激了金融创新,例如次级按揭(Subprime Mortgage)、 CDO(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和短期货币市场产品,低利率也促使金融机构不断提高杠杆率(Leverage即负债率)。对于金融创新的过度,又存在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凯恩斯主义的,即华尔街的“动物精神”在2001年之后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二是理性经济人的,即创新的加速不过是对低利率的一个理性反应。
当利率不断降低时,按揭的月供数额减少,过去收入难以支付月供的家庭现在成了新的业务增长点,次级按揭因此而大行其道。华尔街不是政府机构,它的唯一目的是赚钱,事先不可能不做认真的分析。次按这样的金融创新不是“动物精神”的产物,恰恰相反,它是在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时调整经营方向的结果,就像价格上升时企业增加产出一样。当借贷成本随着基准利率下降时,增加负债的不仅仅是家庭,金融机构和企业也更多地使用低成本的债务资金,以提高净资产收益率。负债率和利率之间的反向关系是金融财务的基本常识,教科书中的标准公式,非但与“动物精神”无关,反而是人类理性的充分体现。
笔者无意为华尔街辩护,只想在这里指出,金融创新过度并非源自华尔街的贪婪,华尔街何时不贪婪?银行家们不必等到2001年才集体疯狂。我们也不是说,低利率是金融创新从而资产泡沫的唯一原因,而只是说低利率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引发金融危机而言,美联储低利率的作用远超华尔街的“动物精神”。如果追究罪责,美联储是首犯,华尔街充其量只是一个从犯。将全部责任推到华尔街头上,毫不反省货币政策的失误,起码是片面的和不公平的。政客们这样做是为公众“解气”,意在捞取更多选票,公众需要认识到“解气”的风险:诊断错了就不可能开出正确的预防药方。
美联储的低利率政策扭曲了金融市场中的最重要价格——利率,在错误的价格信号指导下,家庭过度负债,金融机构高杠杆运行,金融创新过度。沿着这一逻辑推理,我们似乎回到了奥地利学派的“自然利息率”,以及保证利息率在市场上自然形成的金本位制。人为操纵货币供应和利率,不仅没有稳定经济和促进增长,反倒造成了一场空前的劫难。和“自然利息率”相类似的概念是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自然失业率”,在一次著名的演讲中,弗里德曼指出 Milton, Friedman, The Role of Monetary Policy, Presidential address delivered at the Eightie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 Washington, , December 29,1967.,政府不应该也不可能运用宏观政策,将失业率长期维持在零左右。政府若坚持零失业率或者充分就业的政策目标,除了通货膨胀,没有任何结果。弗里德曼的这一论断破除了政府万能论和政策万能论的迷信,成为发达市场经济国家政策制定的重要指南。
凯恩斯主义者有意无意地忽视危机的真正原因,并欢呼是美联储防止了另一场1930年代那样的大萧条。不错,在危机之中,美联储向金融市场紧急注资,缓解了窒息性的流动性紧缺,美国政府救援大型金融机构,使美国避免了银行的大面积破产。但凯恩斯主义者们忘记了,中央银行的救急性注资根本就不是凯恩斯的主张,而是弗里德曼的研究成果。弗里德曼在其名著《美国货币史》(与施瓦茨合作)中,令人信服地证明,美联储错误的货币政策是1930年代“大萧条”的重要原因米尔顿·弗里德曼,安娜·J.施瓦茨:《美国货币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纽约股市1929年崩盘后,市场上流动性奇缺,此时美联储不但没有增加货币供应,反而收缩广义货币达三分之一米尔顿·弗里德曼,安娜·J.施瓦茨:《美国货币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6页。
米尔顿·弗里德曼:《资本主义与自由》,商务印书馆,2007,第56页。!周转发生困难的银行大批倒闭,一次股市的调整于是演变为长达十年的经济萧条。伯南克与格林斯潘自称是弗里德曼的学生,两人都深入研究过这段历史,想必知道2008—2009年金融救援的功劳应该记在谁的名下。
退一步讲,就算美联储扑灭了一场世纪之火,我们仍不能因其今日救火之功,宽恕它昨天的纵火之罪,或者因其危机时刻的称职表现,放松平时对它的制约和监管。是的,监管美联储,一个政客有意回避、世人宁愿忘却的问题。当消防队员奋战在火海之中时,谁愿追究他放火的责任呢?毕竟他是阻止火势蔓延的唯一希望。然而若不约束救火者伯南克,他就有可能变成格林斯潘第二。已有迹象表明,伯南克领导的美联储正在重蹈前任主席的覆辙,在系统崩溃的危险过去之后,幻想用增发货币刺激美国经济复苏,当利率已无法再降时,美联储就捡起日本人屡试不灵的“数量松宽”,继续投放货币。一如日本当年的情况,当企业和家庭的财务结构调整尚未完成时,当实体经济却少投资机会时,除了制造资产泡沫,多余流动性再无其他作用。
在金融危机期间,我国政府也开闸放水,2009年广义货币M2增速高达27%!政策制定者显然混淆了货币政策的两个目标——稳定金融体系和稳定经济,混淆了非常时期和正常时期,在我国金融体系基本健康、并无系统崩溃的危险时,模仿西方国家“救市”,匆忙推出极度扩张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在提拉短期经济增长速度的同时,使长期的结构性问题进一步恶化,我们将在本书的第四部分详细分析这些政策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中外货币政策的实践说明了限制中央银行货币发行权的必要性,在货币政策的操作上,对于理论界长期争论的“相机抉择”还是“基于规则”,实践也给出了回答。若想用货币政策削平经济周期的波峰和波谷,央行要有超人的智慧和技巧。由于微观经济单位的调整需要时间,货币政策从执行到发挥作用存在着时间上的滞后,央行必须事先准确预测经济的运行,在恰当的时点上、以恰当的力度和恰当的工具操作货币政策,方能收到预想的效果。如果在时点、力度和工具上出现哪怕是很小的差错,调控的结果和初衷可能大相径庭,甚至适得其反。弗里德曼和施瓦茨用令人信服的数据表明,在战后的30年中,美联储的货币政策非但没有稳定美国经济,反而引起和放大了经济的周期振荡。
监管和制约美联储有着另一现实意义,那就是防止美国利用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超发货币,以美元贬值的方式,向世界各国转嫁其金融救援和刺激经济的成本。既然美元是实际上的国际货币,对美元发行的国际监管就是很自然的逻辑推理。如果因美国的反对,这样的政策不具备实际的可行性,各国所能接受的国际货币只剩下黄金,我们就需要认真考虑重建金本位制。金本位不仅可以解决经济全球化和货币发行本地化之间的矛盾,而且限制了各国中央银行滥发货币的能力。说来不无讽刺意味,限制央行的必要性竟来自于凯恩斯主义,央行行长也是凡夫俗子,既有普通人的理性,也有普通人时常表现出来的“动物精神”。正是在人性假设的一致性上,我们看到了凯恩斯和弗里德曼的根本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