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月的文学期刊中,格非的长篇小说《山河入梦》是如此地耀眼(《作家》,2007年长篇小说春季号),他几乎可以让我们忽略当下文学的普遍不堪。
《山河入梦》一承《人面桃花》,讲述乌托邦与现实的纠缠不清,在那满怀希望的“建设”过程中,作者直面了生存溃败、个人挣扎、信念残存,他的精神指向是“不可实现”。自从乌托邦介入日常生活,它的动作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作为一种看似美好的理想之病,当代作家,很少有人能对乌托邦的寄生性与腐蚀性有清晰而透彻的理解。
《山河入梦》有两个重要人物:县长谭功达(陆秀米的儿子)、县长秘书姚佩佩。县长谭功达一心一意要努力让他的辖区提前进入大同社会,但他遭到了生存的本能反抗,人性私欲也时时干扰他的行动与意志,他的生活节节败退,要改变全世界的人,结果连自己的内心也被禁锢。姚佩佩是由上海来投靠姑妈的孤儿,因偶然的机会,成为县长秘书,感情与身体的朝向发生了分歧,姚的身体最后沦陷于权力的交易场,受害者变成杀人犯。作者为姚佩佩的逃亡画了一个圆,她不可能逃出那个圈;作者又为她与谭功达的交往画了两条平行线,他们暧昧相望,她悲他,他哀她,他们无法向对方交付心灵,肉身却早已被旁人占领,最绝望的深刻体验者,不是他,而是她。观念的先天之罪,与后天的人为之祸,为害人间。谭姚之间,不是情爱悲剧,而是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的重合,肉身与内心严重分离,肉身不听取内心的召唤,内心时而对肉身发出错误的信息。最触目惊心的是花家舍,它拥有最严密的监控系统,而那竟然是桃花源的真实写照。
格非笔下的乌托邦,其思想脉络不会出于托马斯·莫尔等人以外,但他还是有他自己的理解,小说的最后一段话,其实是对1956年前后至1976年的乌托邦之想的精确描述:“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败;遍地都是紫云英的花朵,它们永不凋谢;长江不再泛滥,连江水都是甜的;日记和私人信件不再受到检查;……如果你决定和什么人结婚,再也不会有年龄的限制。”“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死亡结束了一段乌托邦,但另一段乌托邦却将从这里生长,人的本性决定了,乌托邦会随时发作。乌托邦永恒存在,永远干涉现在的生活,“假如乌托邦就是现实”——这个说法,只不过想表达我内心的逆反,我不希望乌托邦成为生活现实,但总是有人要把黑暗硬变成光明。乌托邦不是现实,但力图实现乌托邦却是一种现实,这一过程,可以浓缩人间的所有耻辱、所有悲哀、所有龌龊,它可以令死亡比活着更有尊严。
借用谢有顺的说法,好的文学,应该“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关于文学写作的通俗讲演》,《花城》2007年第1期)。在谢有顺看来,作家要跟现实签一份契约,这份契约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写作面貌;同时,必须讲究小说的物质外壳,否则就会像某些作家那样,总能把真的东西写假;“文学最终所见的是一个人的性情和胸襟”。
以这样的思考角度来看,《山河入梦》的物质外壳相当坚硬。诚实地来讲,《山河入梦》的开端,作者行文有些紧张,人物自白与对话略嫌文气过重,语言与人物身份相处得并不是特别“严丝合缝”,但这既可以看做是作者对文学纯粹性的热爱,也可以看做是作家本人的文字趣味,不必过于苛责。就小说语言而言,格非不是感性的天才,但他非常审慎,小说中每一个语词都扣着严密的叙事环节,每一个环节又清脆有声、郑重准确。举一个例子,可看出作者缜密而突出的叙事能力:司机小王经常滥用成语(初读觉得突兀),到小说中途,作者才交待小王是因为爱上了姚佩佩才故意颠倒成语,这个安排,让我想起了薛忆沩《出租车司机》里的那一滴泪,不显眼,但前后惊人地密合。这样的细节很多,只要细心,就可以发现作者的独具匠心。
物质外壳下面,隐含着更深沉的文艺探索。格非以凝重而精炼的现代艺术叩问了历史、观念、人性的深处,另一端,历史、观念、人性相应地发出了沉重的回音。
而另一位作家,也正解读乌托邦。他的经典式口语,总是先于他的作品出世。那个著名的王朔,谈起了“众生平等”(《三联生活周刊》,2007年1月22日出版),平等的号召力显而易见,但平等本身有着更复杂的伦理内核,我们在欢呼众生平等的时候,是否应该思考另一个问题——绝对的平等,反而走向不平等?王朔可能不喜欢后现代这个词,但他事实上深谙后现代观念运作的所有秘密。他的行动总是先于他的观念,他的本能直觉总是优于他的理性反应。王朔惯于反讽,当他说众生平等的时候,也许他想说,众生不平等。
现实的极度匮乏,就这样催生了乌托邦之想,山河入梦、众生平等,都正“在路上”。让我们牢记卡尔·波普尔的警世恒言:“想在世界上建立天堂的人,都把地球弄成地狱。”
文:胡传吉 出处:南方都市报 200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