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中文名字看起来很吓人。在我们的语境中,真理是个大词,总是和神圣、崇高等辉煌的词联系在一起,只有在钱锺书笔下才有点色情的意味。其实书的原名The Truth of Science要平易得多。因为Truth不像真理那样,只适用于庄重的氛围,而是能轻松在出现于闲谈碎语之中。比如某人说“Tell you the truth”,说话的并一定是个牧师,也不一定是在讲堂里,完全可以是一个长舌妇在说家长里短的时候,表白一下,强调一下,下面将要散布的消息是真的。所以这个词也有“真相”的意思。但如果译成“科学的真相”,又仿佛科学是个骗局,人们一直看到的都是假相似的。
其实这本书要讲的内容,在原来的副题里说得很明白:Physical Theory and Reality——物理理论和实在。其中的物理理论即可以指物理学,也可以广义地理解为一切关于物质世界的理论,当然主要的还是物理学。也就是说,这本书是讨论物理学和“实在”问题的。“实在”问题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和所有哲学名词一样,给“实在”下定义也实在不容易。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真实的、真正的、本原的、根本的、坚实的,有时又可以理解为宇宙的、大自然的、客观的。实在问题当然首先是一个哲学问题,但是当牛顿的经典物理学体系建立之后,实在问题就越来越成为物理学问题。事实上,现在的哲学家已经不可能不顾物理学的结论而妄谈实在了,物理学的结论是哲学家思考的前提。尤其是进入20世纪,物理学上的每一次重大进展都使人类对实在的认识更新一次。冲击越来越强,困惑也越来越重。
经典物理学在19世纪末达到了顶峰。在经典物理学家看来,物理学描述了实在的规律,物理学是真理。通过物理学,我们可以了解到实在的终极奥秘。但是,在上一个世纪之交,这个真理论就已经遭到了怀疑。法国大科学家彭加勒(本书译作庞加莱)提出了约定论,认为所谓科学真理其实是一种约定,削弱了科学的神性。在我国,这种“唯心主义的谬论”一度遭到批判。但是它在科学哲学思想史的意义至今存在。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之后,时间和空间不再是孤立的,不再是绝对的了。实在的最基础部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被刷新。而波普尔从中发现,所谓科学的真理并不是永恒的。既然曾被看作绝对真理的牛顿理论能够被爱因斯坦所替换,爱因斯坦的理论为什么就不能被将来的某一个理论所替换呢?既然科学理论总是要被替换,又如何能成为真理呢?所以波普尔认为,划分科学与非科学的界限在于,科学能够被证伪。于是,科学成了一系列逐一替换的假说。它的神性又丢掉了几分。
我们从前以牛顿物理学为前提对实在的许多思考,在相对论之后失去了意义;那么,我们以相对论为前提对实在的思考,如何会保留它的意义呢?果然,当量子理论发展起来之后,我们的实在观和真理观不得不再发生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玻尔指出: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只能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我们能说些什么。换句话说,物理学是描述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
量子理论对传统的实在观产生了一系列巨大冲击。最有名的大约就是爱因斯坦提出的问题:月亮在没有人看到它的时候,是否存在。爱因斯坦本来是想嘲讽量子理论家过分强调观察者的作用,没想到成了著名的实在问题。本书中文版以这句话作为副题,正是原副题的一个生动的案例,十分贴切。物理学家对月亮问题给出了许多种回答,而哥本哈根学派的观点应该是: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就如你问没有暴光的底片是什么颜色一样。
实在本身不像以往那样实在了,科学也不是神圣的绝对的真理。有些后现代的科学社会学家甚至认为:科学是一种社会建构。最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观点出自女性主义社会学家哈丁,她认为传统科学中浸透着男性的强奸欲和虐待欲。她说:“为什么把牛顿定律看作‘牛顿强奸手册’没有比把它看作‘牛顿力学’具有启发性和可信赖性呢?”(28页)作为物理学家,本书作者罗杰·牛顿能够欣赏和认同出自科学家或者科学哲学家的各种实在观点,但对于这种极端的约定主义则坚决给予反击。从书的前言里也可以看到,他写这部书的很大目的是为了与科学社会学家论战。这也算是所谓“科学战争(science war)”的余波。
同大多数现代物理学家一样,罗杰·牛顿也不认为物理学的目的是为了追求终极真理,他在本书最后 一章引用了诗人莱辛的话:
如果上帝告诉我:在他的右手握着全部真理,在他的左手握着所有追求真理的活动,附带的条件是我将总是和永远是犯错误,要我在两手之间作出选择,我将谦卑地跪向他的左手……(226页)
探索的过程比结论更为重要,而如果要问探索的原因,则要引用庞加莱的话:
科学家不是因为大自然有用才研究大自然;他研究它是因为他喜欢它,他喜欢它是因为它是美的。如果大自然不是美的,它就不值得了解,如果大自然不值得了解,生命就不值得活着。(227页)
文:田松(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
出处:科学·历史·文化 200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