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还未失去权威的地方和时代,人们也许不需要心灵鸡汤或励志书之类的东西,因为对于信徒来说,灵魂的种种问题完全可以在上帝的教诲中得到答案。不能得到答案那不是上帝的问题,而是信仰本身的问题。然而,自从黑格尔在两百年前宣布上帝之死后,人的灵魂便失去了归宿。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光如炬:“上帝死后,一切都可能发生。”果然,两百年来这个星球上发生的种种怪事,是前黑格尔时期的人难以想象的。不用说奥斯维辛和世界大战这样赤裸裸的大屠杀,就是人类生存须臾不可或缺的水和空气,每天都在遭到人为破坏,人类被逼向生存危机的边缘。各种压迫、剥削、欺骗和杀戮,在地球上无日无之,越演越烈。人类的钱袋从来未像今天这么充实,但其灵魂,却是从未有过的迷惘和苍白。除了挣钱吃饭,声色犬马之外,人类早已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卢梭说活着不等于呼吸,可今天的人对活着的理解就是“一口气”。以前的人在经典中寻找人生的答案,今之人则在形形色色的心灵鸡汤中吸收灵魂的养料。对于粗通文字又不愿动脑的现代人来说,心灵鸡汤像汉堡包一样方便,对付灵魂的饥渴聊胜于无。
然而,上帝死不得。一生与教会作对的伏尔泰,对此却是早有先见之明。他告诉启了蒙的现代人说:“即使没有上帝,也要造一个出来。”而此前的宗教改革,实际把代上帝立言的权利,从教会夺到了普通人手里。因此,在当今世界,出现一个像沃尔什这样的人,自称能与神对话,并将神(上帝)对他说的话付诸文字出版,丝毫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与神对话》何德何能,居然“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百三十七周,拥有三十七种语言译本”。难道上帝真的眷顾他的造物不成?
沃尔什的《与神对话》之所以有这么高的人气,当然不是因为沃尔什装神玩鬼,故弄玄虚,唬倒全球众生;而是他的《与神对话》涉及的都是现代人深感困惑的问题,而其给出的答案,虽也有不少是老生常谈,却也时有惊人之语,让人不能不思之再三。更有甚者,与一般心灵鸡汤或励志书不同的是,沃尔什的神并不完全超然物外,相反,他对地球上种种神人共愤之事毫不含糊,表达了凡人都会有的不满和谴责。人们从沃尔什的书中,不但可以得到对自己的种种人生困惑的解答,而且也可以找到对当今世界种种不义的一个超越性批判。也就是说,《与神对话》不仅仅处理个人心灵方面的问题,而且也试图在宏观的世界政治、宇宙真理方面给人们提供作者的看法,而这些问题也是稍有头脑的人不能不考虑的。
另外,沃尔什用《与神对话》的形式来谈他对当今普通(美国)人都关心的一些问题,有其好处。一是这使他可以以启示的方式来谈他的观点,而无须推理和论证。其次,打出神的旗号就使得他的著作具有一定的宗教色彩,而“一切宗教都能从人本身汲取用之不竭的力量因素,因为这种因素是人性的主要构成因素之一”(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344页)。诉诸人的宗教因素,也是《与神对话》取得成功的一个主要因素,要解决自己安身立命的人很少会去质疑启示的对错。第三,我们很多的人生困惑和苦恼来自我们当作常识接受的流行成见,正因为这些成见被我们当作常识或“公论”,所以就不太可能去怀疑它们,因而也就不可能摆脱由此带来的困惑和痛苦。而以神的名义来说话,就可以具有突破常识-成见的方便。天启本来就会出人意表,会是一些在凡人看来的“非常可怪之论”,这对于突破人们常识-成见的羁绊特别有效。神总是想得与人不同,但它的看法具有绝对性,理解的要理解,不能理解的也要理解。这就使我们得以换位思考,从一个新的视角来考虑问题。沃尔什很聪明,充分利用了这个神启特点。
当然,《与神对话》要能成功,在当今的大众社会,还要它说的话一般人能听得进。所以沃尔什的神不要求人们清心寡欲,三省吾身,自我贬低,戒财戒色。相反,现代人都爱钱、爱性、爱自己,可又囿于集体意识,表面上还要予以否定。沃尔什的神就告诉人们,尽管去爱这些,它们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而是体现了生命的能量。这样一来,连“真小人比伪君子好”这样有毛病的话都是多余的了。又比如,“你是你自己的裁决者。你设定行为规范。你过去和现在做的有多好,由你自己说了算。因为只有你才能确定你的真实身份和本质——以及你的理想身份。而且你是唯一能够评判你的所作所为的人。”(《与神对话》,I,第51页)个人主义深入骨髓的现代人是很听得进这样的话的,因为那样的话,无论做了什么,良心上都不会有任何负担。而沃尔什给人减负还真彻底,他的神一再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没有对错,只有事实,“对”和“错”并非本质的条件,而是个人价值系统中的主观判断(前揭书,第59页)。但个人的价值观也不是一无是处,相反,“如果你的价值观对你有用,请坚持它们。请为它们辩护。请为保护它们而奋斗”。后现代的个人主义者一定会将沃尔什的神引为知音。世界上所有的神都关心让人们知道是非对错,而沃尔什的神却要人们不要把“对”“错”当回事,这的确让人心理上彻底减负了。当然,这只是消极的目的,这么说的积极目的,是不要受被人(父母、师长、上级、社会舆论等等)灌输的价值观束缚,而应大胆地去选择和创造。选择和创造,原是现代个人主义的价值要求,从尼采到萨特,无不强调选择与创造乃自由和人生的真谛,在沃尔什这里,变成了上帝的启示。
然而,如果认为沃尔什是那种无可无不可的彻底的相对主义者,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他就不可能对当今世界和人类状况提出批评了。他的神说:“最大的恶是声称根本就没有恶。”(前揭书,第166页)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事情是不能接受的,而世界之所以这么糟糕,是因为我们让它这么糟糕。“这个世界如此美妙,你们却从未找到一种足够美妙的办法来阻止人们因饥饿而死,至于阻止自相残杀就更别提了。你们真的忍心任由儿童在你们面前饿死。你们真的会将那些反对你们意见的人杀死。”(《与神对话》,II,第273页)人们破坏地球,掠夺她的资源,剥削她的人民,全面排挤反对自己的人,全是为了自私的目的。战争杀戮也好,环境危机也好,社会不公正也好,归根结底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人类全体都有责任,是人类的集体意识的问题:“绝大多数人认为,诸如竞争、杀戮和‘赢家通吃’之类的行为能使他们的社会更加美好,假如有人提出不同的思想,他们就会哈哈大笑!绝大多数人甚至认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生活方式,采取这种行为是人类的本性,以其他方式行事会消灭驱动人类取得成功的内在之魂。”(前揭书,第72页)沃尔什这里说的,正是近代以来形成的“常识”,很少有人怀疑这样的常识,胆敢怀疑者往往要倒霉。但在沃尔什看来,却正是这样的集体意识或常识,使得今天的世界如此糟糕,而不是如此“进步”。“希特勒不是我派给你们的。希特勒是你们创造出来的。他来自你们的集体意识,如果没有你们的集体意识,他便不可能存在。”(《与神对话》,II,第76页)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但对于善找替罪羊的人类来说,自然听上去十分逆耳,可却是沃尔什的上帝对人类悲剧的基本诊断。
对于今天的悲惨世界,沃尔什的药方有二,一是康德早就提出过的世界政府。不过康德最终怀疑这样的世界政府是否可行。但沃尔什对此却比较有信心,因为在他看来,美国的联邦政府可以成功,世界政府就可以成功,为何我们不能把今天世界上一百六十几个国家就看作当年北美十三州这样的“州”政府?当然,归根结底首先要人类改变自己的意识,创造一种新的世界观。因为这个悲惨世界是人类自己造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改变世界不是通过社会改造或革命,而是通过转变我们的意识。吾欲仁,斯仁至矣。人类的命运取决于每一个人,取决于人能否改变自己的意识。通过改变自己的意识,人类最终能改变支配他们的集体意识,进而改变世界。
沃尔什提醒人们,人由身体、精神、灵魂三者组成,最重要的乃是灵魂,因为它体现了人的神性。通往上帝的路不是通过宗教,而是回到灵性。宗教只能让人失去对自己的信仰,让人不加怀疑地接受它的答案。而沃尔什的上帝却要人通过思考回到内在的本源。什么是人的内在本源?与神合一。这也是很多宗教思想家提出过的想法。只是沃尔什不诉诸外在的超越性,而诉诸人的内在性,也就是所谓“转变意识”。“需要的并非环境的改变,而是意识的转变”。(前揭书,第205页)
这种意识的转变不是通过克己复礼或者面壁苦修,而是努力看到万事万物中均有完美。即便是在最凄惨的悲剧中,也要看到过程的光荣,“哪怕你死于穿膛而过的子弹,哪怕你正在遭受轮奸”(前揭书,第206页)。这听起来简直是胡说八道,甚至丧心病狂。但沃尔什的神要求我们不要激动,在悲剧发生时“让精神平静下来,潜到灵魂深处”(前揭书)。这时,神就与我们同在。如果这样,也许的确可以改变意识,但却不能改变杀戮或强奸的现实。奥斯维辛毒气室里的犹太人,能在这个过程中看到光荣吗?如果能的话,还有什么理由把它视为悲剧呢?在最凄惨的悲剧中看到过程的光荣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因此,沃尔什要求的转变意识有点玄,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不过,宗教往往要求人们以德报怨,与以往宗教的此类说教相比(虽然沃尔什不承认他是在宣传宗教),沃尔什的上述言论也不算太离谱,只是普通人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和接受。
转变意识也意味着“放弃分离观念”(前揭书,第323页),即放弃人与神分离和人与人分离的观念,既看到神人合一,也看到整个人类乃为一体,有点像古人说的“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这样,人们就有足够的智慧和眼光去看到:“你们对别人所做的,就是对自己所做的;你们无法为别人做到的,也无法为自己做到;别人的痛苦就是你们的痛苦,别人的欢乐也是你们的欢乐。”(前揭书,第324页)可人类如何能放弃分离观念,认识到“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黑格尔语)呢?沃尔什的神没有说。神给予的只是启示,归根结底还需要我们自己通过思考来达到这个认识。
《与神对话》要解决的其实不是思想问题,而是灵魂的问题;不是生活的规范问题,而是生活的信仰问题,原也不能用纯粹理性思维来要求它。以理性批判著称于世的康德,当年洞察理性对信念问题无能为力,这才在第一批判中提出,要扬弃知识,给信念留下地盘。如何生活,这原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信念问题和决断问题,沃尔什一再强调改变意识,其实就是要我们改变整体的生活信念。不整体改变我们的生活信念,就无法彻底改变世界的现状。我们日常的生活必然纠缠于种种蝇营狗苟之事,追逐声色犬马和功名利禄反映了我们的生物性,而能超越这样的蝇营狗苟就恢复了人本有的神性,这是《与神对话》特别希望我们注意的。故此,虽然沃尔什不以追求金钱、性爱、权力、财产等等为非,但沉溺于此中毕竟只是单相生物的生活。他主张的是像三相(即身体、精神、灵魂三者的统一)的生灵那样去生活,即“你所关心的包括灵魂的事务:灵性的身份、生活的目标、与神的关系、进化的路径、灵性的成长、终极的命运”(前揭书,第136页),恢复生命的平衡状态。《与神对话》其实是为关心灵魂事务的人写的,它的畅销,至少说明人们并未完全失去自己的灵性,或试图将它找回。(转载自: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