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理想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在现实中,可能会偶尔碰到不错的批评,但却都很难和我理想的批评相遇。真的有“理想”的文学批评吗?
最近郜元宝《鲁迅六讲》(增订本)出版了,我觉 得可以借此说一说某种新的文学批评类型——尽管这本书肯定也不是理想的。
《六讲》原书2000年就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至今我还没有看到一篇认真的书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它属于一种现在大家比较陌生的文学批评类型,所以评说起来,殊为不易。
作为弟子,我每次接触郜元宝的文字,总感到有种把握不住的东西。这次重读《六讲》增订本(篇幅正好等于原书的两倍),这种感觉又如期而至。还是那种横说竖说的任意纵横,还是那种隐藏在背后的强固学理,有时似乎把捉到了,转眼却又从指缝中溜走。
在增订本“自序”中,作者自述《六讲》原书出版之后:“我的兴趣仍然漂移不定,文章写得杂七杂八。”按照郜元宝的编年文集看下去,确实看不出他的主要兴趣,好在“个人简介”概括了几个方面,可以给我们一些线索。但如果认为这就是事实的全部,却是绝对错误的。因为恰恰在这“漂移不定”中,隐含着他作为文学研究者的“灵性”,而这才是根本的。
比如该书第一篇讲鲁迅的“白心”说,层层递进,“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从鲁迅的“白心”说到语言文体,说到具体的创作,最后归结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白心”有着西方“神思新宗”(就是我们常讲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唯心主义与主观意志论)与中国“心学”传统的双重误读,鲁迅由此形成他特殊形态的“心学”。作者反复强调,这种“心学”以及他本人的阐述都未免含混,但在我看来,恰恰是这种含混,只有在精心研究了现代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背景下,才体会得出。
而这也正是我所说的文学批评者特有的“灵性”。作者的文学批评之所以常常带有鲜活的精神气息,端赖于此。
有鲜活的精神气息的批评多矣。古典的不用说,现代如李健吾、李长之、王晓明等先生的批评文字,也具有这种特色。但这大半仍然属于心理学意义的智性,而非本体性的。
郜元宝的灵性资源恰恰在于后者。何谓本体性的灵性?增订本所收《竹内好的鲁迅论》一文,或许就有夫子自道:“指向宗教。”作者认为,竹内好在解释鲁迅时,始终关注鲁迅的一种精神“缠绕”,“鲁迅在社会习俗形式上所理解的,与其说是非宗教的,毋宁说是反宗教的;不过,那种行为的方式是宗教性的”,这种“反宗教的宗教性”正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鲁迅精神中的“不确定的东西”,郜元宝认为竹内好在解释这种“不确定的东西”时,宁可“把没把握说清楚的东西妥善保存在隐晦飘摇的状态”,对此他可谓心有戚戚焉。比如在《读〈野草〉》一文,他同样看到了那“大阙口”内外的不确定的“游魂”,紧紧抓住,奋力阐发,却如参曹洞宗,不犯正位。郜元宝希望从鲁迅作品中看到的东西也是竹内好希望看到的,而他们的方法又那样相似,都显示了最终指向宗教体验的本体的灵性特质。
但《六讲》也并非一味顺着灵性微光的指引而遁入玄虚,它所仰赖的还有现代理性精神所孕育的各种切实的批评方法。但现代理性与前面所说的灵性资源不可分离,任何形式的割裂都会损伤批评的特有魅力。《六讲》正是凭着这两种精神资源相摩相济,在鲁迅的文学观念、语言体验、对流行思潮的迎拒、独特的智慧形态以至个体文学创作的特征诸方面,都能苦心孤诣,发人所未发。
比如在《鲁迅与中国现代自由主义》一讲里,作者认为,鲁迅与多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着“共同的文化营养”,但鲁迅会与他们交恶,根本原因是对“自由主义”具体内容认识不同。鲁迅要求“自由‘地’思想”,英美派则多少满足于“自由‘的’思想”。一字之差,暗示了社会历史和思想人格多少丰富内涵,但作者凭借的并非烦琐的论证,而是在灵性与理性的糅合中对一些基本事实的细心体味。
《六讲》显示的深刻思想,并非孤立绝缘的主体的“能力”所致。如果学者始终将个体的智慧当作自我追求的最高境界,就不可能超越自己的局限。前面说过,《六讲》文字背后有一种深邃的历史性存在,作者不求超绝于其上,只是顺服地融身其中,从而有所诉说,而反所诉说,皆是有着黑洞一般存在的零星光亮闪现。在讨论鲁迅的“‘心’字用法”、鲁迅与章太炎的精神承传、早期思想的几个关键概念等章节中,这种光亮与其说是主体的独力创造,毋宁讲是一种存在事实的自行敞开。文学研究者只当了这敞开的通道,且不贪天功为己有。所以苦心孤诣的背后又可见一种豁达。
《六讲》还有很多创造性的思想,例如关于现代汉语言与现代文学的互动关系,心4身概念在鲁迅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复杂纠葛,在次殖民地对于文化上“被描写”的命运的深刻自觉,都发人所未发,只是在此一一讨论,实非我之所能。
但《六讲》的意义,主要还是标志着一种文学批评类型的复活,或者说新生。
不错,它是理智的,但反对局限于封闭的主体的理智能力。它是灵性的,却已经并非古代文论不可把捉的“灵心妙识”,而内涵着宗教体验的确定指向——但它也并无信仰狂热的偏执,只是借此力量将我们的心智不断提升到新的敞亮处而已。
这种批评类型是新的,也是旧的;是西方的,也是东方的。或者什么类型都不属于,而是所有这些精神资源的一种当下的综合。为此作者不得不冲破门派,拆散体系,变乱话语,“路行之而后成,物谓之而后然”,在鲁迅研究界乃至整个文学批评界,作者常常显得孤立无援者以此。
但孤立者伙伴更多,比如作者仰慕的阿诺德、梭罗、杜波罗留波夫、竹内好的影子,在他的文字中就隐约可见。孤立者也最有力量,他对鲁迅研究和文学批评的惰性的冲击,或许现在还不能为人们轻易觉察,否则早就不需要我做这拙笨的书评了。
作者:李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