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我称它们是,最好的时光。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
这就是《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记录》的由来。
此书最有趣还是朱天文一路来写下的纪录文字,记下与侯孝贤的相识,记下他们拍摄的点滴,记下对影片对导演对工作伙伴们的感想。
她就像是个淡淡的旁观者,袖着手微微笑,然后侯孝贤的电影如一脉清清水流过她的身。她是水里圆润的小石子,隔一段路放下一颗,仿佛引领水的前行,但其实水流有自己的流向,往往走到别处,她又跟上,继续放石子。水里有了坚硬的骨头。
初次打交道是二十五年前,那时侯导还是黑黑的娃娃脸,天文白净清秀是我喜欢的那种黛玉的脸庞。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吗?还是后来的二十五年,才是?……
附:序 稀有金属(阿城)
我确信,除了朱天文,没有人可以担当侯孝贤的编剧。任何人看过这本书之后,可以自己掂量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我并非在说朱天文是那种悍得——按罗永浩语录: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侯孝贤正是这样的人。相反,天文永远是柔弱,专注,好奇,羞涩,敏锐,质朴的集合体,每每令我有置身万花筒前的惊叹,却又感叹她居然天生无习气。天文又似乎天生就有听别人说完的静气,每每令我有是否接着讲下去的犹疑。 每次读她的文字,是绝不敢速读的。天文的文字之美,毋庸我细说,单独要说她文字性格里有一股侠气与英气。中国中古至上古,记录中常有此类气血涌动。汉唐时文人常要随军才会有仕途,自然诗文中有气血四合的筋骨,最为人钦羡的是“倚马立就”。我每读天文的收在这本文集里的文字,都有她倚马立就的感觉,当然,远处老侯在炯炯地盯着摄影机前的一切。
可是在台北东丰街的茶艺馆“客中座”里,常常一个电影的萌动,是从这里开始,我看着柔弱的天文,问自己,是她吗?
当然是她。因此我才想到合金。侯孝贤无疑是贵金属,但如果没有朱天文这样的稀有金属进入,侯孝贤的电影会是这样吗?换言之,侯孝贤的电 影是一种独特合金。这样的说法,其实有违我一向的说法:电影是导演的。侯孝贤确实在拍摄时注重摄影机前具体发生了什么,因而常常悍然改动剧情,令人跟不太 上。
朱天文引摄影师陈怀恩的话说,如果有人跟过侯导的一部戏,能学到什么,那是骗人的。有没有这么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怀恩说的是真的。 我大概有三四次看侯导拍戏的机会,一次是《好男好女》,借用林怀民的云门舞集排练场,搭了个小内景,拍伊能静演生孩子的戏,怀恩掌机。现场的人都非常年轻,老侯和我算岁数最大的了,但老侯永远是年轻的,目光锐利逼人。我趁机在一边用镜间快门的小相机拍了几张,随老侯多年的小姚探过头来看我是不是用闪光, 我说怎么会?镜间快门声音很小,闪光肯定不会用的啦,而且还没开拍嘛。小姚说,上次拍《戏梦人生》剪辫子的戏,百多条辫子一下剪掉,根本不会拍第二条的。结果开拍了,辫子刚剪掉,一位报社娱乐版的小女生就用相机闪了一下!哇,死掉!白拍了!大家都看着小女生,谁也不敢说话,小女生吓得一下就哭了。我说老侯 呢?小姚说,侯导居然什么都没说!反正白拍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拍就对了。我听着汗当时就下来了。
那次天文当然也在,非常专注好奇地盯着一切。以至我要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有惊吓的样子,令我愧疚,同时再一次问自己,是她吗?当然是她,这块小小的稀有金属在现场的阴影中,发着柔和的光。
这本文集,大部分内容我之前分别看过。这次集中再看一遍,心生感慨,它们深入历史诸阶段,美学,文学,导演,电影诸部门,人文,市场,伦理等等,同时又是无穷细节,柔刚相济的美文。这是电影史中罕见的文献,它有着阅读中文者久违而熟悉的特殊,文史一体。
好,不打扰了。你们读下去的时候,我的建议是,慢一点,不要赶,浇水的时候,慢,才能渗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