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才子德波顿的《拥抱逝水年华》,马塞尔·普鲁斯特,一巴黎风流才子,生前寂寥暗淡———不过是巴黎贵妇沙龙中一出手豪阔的常客罢了,其作品无人问津,既无大贤大德之举,也无轰轰烈烈之伟业,甚至连死法都很微不足道———一场感
冒下来便一命呜呼,即使是后来名声直追乔伊斯,也是死后因了巴黎一帮“文学贩子”的“吹捧”与“努力发掘”之后才有此殊荣。困难就在于,主角普鲁斯特本人,在“生活”中实在是一团糟糕,心智不成熟、性爱缺失、恋母情结、同性恋……凡此等等,更加上普鲁斯特特有的各种各样的病,别说是生活了,普鲁斯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离开他的床都很困难。普鲁斯特连自己都生活不好,还要改变凡人的生活。除了洋洋三百万言鸿篇巨制《追忆逝水年华》给过世之后的普鲁斯特带来巨大的文学声望之外,总而言之,普鲁斯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令人仰慕到要大书特书的可取之处,反倒让我觉得普鲁斯特生活得实在可怜。给圣人“立德、立言”以垂范万世而行之千古,这些琐碎的考据、粉饰、造谣等功夫,古今中外文人才子,一概不会放过,只不过手段有高下之别。阿兰·德波顿的才气自然无庸置疑,《拥抱逝水年华》一书中,调动了各种各样的写作以及证明手段:友人、仆役、亲友关于普鲁斯特生平的回忆;普鲁斯特本人的小说、日记、书信以及札记;作者本人的加入的想象性场景或发挥普鲁斯特的小说……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实在令人眼花缭乱。但头晕眼花,一片好看之中,我却没看出德波顿的命题“How Proust Can Change Your Life”究竟意在何处?最后,德波顿如此作结:“我们应该从普鲁斯特那里学到什么?我们能向普鲁斯特表示的最大敬意,莫过于像他对待罗斯金那样去对待他,那就是说,纵使他的作品再好,我们若胶柱鼓瑟,入而不出,最近亦必陷入愚蠢、痴癫、抑屈、谬误、荒唐可笑”。看来,德波顿的意思还是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过,德波顿始终没有触及他的题目———或者是稍稍触及了一下,普鲁斯特如何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大约德波顿本人倒是被普鲁斯特千奇百怪的生活中的痛苦与畸变、以及由此带来的独异的生活方式给吸引了进去,太过忘情于普鲁斯特以及普鲁斯特的小说,反倒忘记了要给读者微言大义一番。才子写作,难免才子太过喜好行文恣肆,反倒忘了自己究竟所要写什么。这是才子的通病,不过,德波顿并非一无是处,他总结出一条来自普鲁斯特的真理:“别太快”。“别太快”不过是普鲁斯特的生活方式,事实上,病病弯弯的普鲁斯特本人难道还能生活得太快吗?不可能。想象一下普鲁斯特本人的身体状况以及家庭状况就知道普鲁斯特本人这句口头禅来得并不“真理”,拿来解开普鲁斯特小说以及生活态度,确实有一定的功效。但用来推销给读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就连普鲁斯特的弟弟都认为普鲁斯特那三百万言的长篇巨著非大病一场而不能读,又何况是普鲁斯特“别太快”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乃是一种情势之下的个人态度,非要拔高到艺术之类的高超层次,往往只能算是本末倒置,至少,我不认为普鲁斯特的生活以及生活方式是成功的,他的“别太快”,只能算是自言自语的口头禅,非但不让人觉得确属箴言妙言,反倒见出一巴黎老朽、病弱贵族之处处悲凉,令人同情而非令人仿效。不过,德波顿倒还算是甚有自知之明,本书末尾,德波顿写道:“把读书当修行,则未免将其看得太过重,阅读本不过是一种刺激。它是通向精神生活的一道门槛,能将我们导入精神的世界,却远非精神生活的全部。所以,即使是最好的书,有时也应弃而不观”。这些话,德波顿大约不仅仅是写给普鲁斯特那《追忆逝水年华》的,也应该是写给自己的,算是自嘲,也算是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