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近现代中国绘画的思想特征之一是对“现实主义”的总体认同。说“总体”,是指以主流意识形态为基础和导向的中国美术,将“现实主义”作为创作和评鉴的指导性艺术思想,而表现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理应是“现实主义”绘画的重点所在。几十年间,绝大多数画家对此都予以认同。无论在艺术上倾向于传统还是倾向于革新的人,都对“现实主义”给予正面评价或具有好感,至少是保持敬意。
中国农民一直是中国绘画中的主要形象。无论是表现艰辛的劳作,还是表现纯洁的悠闲,农民在绘画作品中常常体现着一种理想的精神境界。传统文人的理想生活“渔樵耕读”,实际上是农民生活的不同侧面。在我们的绘画创作中,确实出现了许多以底层民众为描写对象的作品。但现代中国绘画中的农民往往是一种概念,是体现着某种意识形态的符号。例如一种是旧中国处境悲惨而具有反抗精神的民众,另一种是新中国生活幸福而具有前瞻眼光和英雄气概的民众。20世纪80年代以后,情况有所变化,罗中立的《父亲》、程丛林的《1967年12月的雪》中的人物就既不怎么幸福,也不是什么英雄。但即使在这些作品中,普通人的形象实际上仍然是某种理想的象征,他们(“父亲”和“红卫兵”们)是由于某种重大而崇高的理想或是立足于崇高理想的批判精神而出现在画面上。
20世纪90年代以后,画家们开始了深入独立的社会文化思考,而不再做主流意识形态的解说或注释者。文学家、电影导演和画家们都被容许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人物搬进作品。刘小东以不加修饰的笔法描绘城市普通民众,那些衣食无虑而精神匮乏的城市人物的无所适从和百无聊赖,以十分直白的形式出现在画家笔下。而忻东旺关注的则是另一种生存状态,那就是在城市人眼中显得陌生的外来者,就是那些为生存而背井离乡的个体生命。不论是《明天 多云转晴》中的民工,还是《外面的世界》中的姑娘,忻东旺对他们都怀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正因为如此,人们会在刘小东的作品(例如《白胖子》、《烧耗子》等)中品味出调侃和揶揄,而当面对忻东旺作品的时候,感受到更多的是生活的沉重。那是一些既不“美丽”,也不“深沉”的平凡人物,但他们永远不会(也想不到)以轻佻的态度对待生活和生命。当我们即将被泛滥于媒体中的打情骂俏或者故作深沉的时髦男女淹没的时候,反倒会为忻东旺画中人物的沉重和茫然感到一种欣慰。
在近现代中国绘画史上,曾经有过从农村流入城市的贫民形象,例如王悦之的《弃民图》、余本的《待雇》等。这些前辈画家的创作环境和创作动机当然与忻东旺完全不同,但在社会伦理和以真实感受突破流行绘画程式方面,他们体现着同样的取向,具有同等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前辈画家更关注历史背景,因而《待雇》表现为一种场面,一种社会现象;而忻东旺更关注一定历史环境中的个体生命,他的作品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些过目难忘的个体形象和他的精神状态。在关注进入城市的农民的同时,忻东旺也画了许多并非农民的平凡人物。近作《早点》是“第十届全国美展”评奖中被评委无异义地授予金奖的油画作品。虽然人们对这幅画的形式处理看法不同,但画家对当代中国城市底层人群生存状态的朴实而直率的表现,引发观众无尽地感慨和思索。与“农民工”的相通之处是画家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失落”和“憧憬”、“冷漠”和“温情”、“渴望”和“茫然”的并存,看到他们在现代城市生活中被“边缘化”,而并没有抹煞他们个体生命的庄严。
当我们浏览艺术史上的人物画作品时,会感受到不同历史时期画家所记录的形象与他们所运用的绘画手法之间如影随形的协调性。随着绘画形成一种专门的技艺,画家越来越熟练地发挥他们所掌握的技艺,于是技艺本身也成为一种具有个性色彩的审美对象。对于绘画作品来说,画家所掌握的技艺与他所选择描绘的对象之间实际上存在着某种一致性。这种一致性除了历史气氛、文化土壤的同一性之外,还有一种可以经由画家个人的探索而获得的“气质”和“性格”的一致:萨金特作品中的绅士淑女,与他华丽潇洒的笔法之间的一致性;基弗作品中受到伤害的苍茫大地与他那难以名状的画面肌理的一致性……忻东旺似乎从来不追求中国文人画家所崇尚的清雅、洒脱或者刚劲、老辣之类的韵味,他的笔触往往带着那么一种不加掩饰的笨拙和滞重,他说他画待业民工的笔法是“来源于民工用抹子腻墙的感觉”。这显然不是画家对自己绘画技法的戏剧性比喻,而是透露了他作品中的人物与他作画的技法之间在气质和“表情”上的一致性。我不能解释这种一致性的来源,但我联想到画家和那些远离自己乡土的劳动者之间在看待生活时的同一视角,联想到画家对他们的内心世界和处境的感同身受……
对于中国文学艺术来说,底层民众(特别是背井离乡的农民)总是会引发某种历史联想,人们是在传统文化积淀的基础上感受这些人物形象的。在这种文化心理积淀的基础上有所延伸,就是当代绘画创作的历史课题:在表现当代性形象的同时,找到他们与传统心理积淀的接口;在表达画家个人的感受与意图的同时,也表达了中国绘画的传统精神;以质朴而具有个性色彩的写实手法,创造了新颖的底层民众形象,这是忻东旺对当代中国绘画的历史性贡献。